北京首都大酒店是參加兩會的人大廣東代表團駐地。3月2日晚上7點半，環球人物記者來到這里，大堂內還很冷清。晚9點過后，人開始多起來，很快，大堂里已經熙熙攘攘。人群以“團”為單位分布，每團中間是一名人大代表，旁邊圍著記者。似乎從這幾年開始，兩會不再只是中國政界的一件大事，更成了一年一度的媒體狂歡。

今年，廣東代表團成員共有161人，其中包括眾多商界大腕，被媒體稱為“史上最豪華代表陣容”。董明珠無疑是這個陣容里最受矚目的幾個人之一。我們的專訪本來約在晚上8點，她9點多才匆匆趕來。等待的過程中，格力市場部部長陳自立不斷向記者表示歉意：“董總的日程太滿了。”在我們專訪的1個小時里，幾家媒體就在旁邊排隊等著，晚上10點多采訪結束，后面的記者立刻“無縫銜接”。第二天，還有22家媒體的采訪等著董明珠。

2015年3月2日，董明珠接受本刊記者專訪。（本刊記者傅聰攝）

2003年，當時還是格力總經理的董明珠當選了第十屆全國人大代表，今年是她的第十三個兩會。這期間，她共遞交了數十個議案，內容包羅萬象，有行業內的，比如完善舊電器回收機制、終止家電下鄉政策等；也有社會性的，比如完善養老保險機制、完善工傷死亡處理流程等。“我的議案都陸續得到了落實，或者在落實當中。我履職還是用心的。”董明珠說。

今年會有哪些議案？“我之前遞交過提高個稅起征點的議案，今年我還要繼續提。如果我們的起征點提高到5000、6000元，這個收入水平的人就能真正改善生活，也能拉動消費，使經濟良性發展。還有一個議案，是提高自主創新能力。這要從標準上做文章，要提高行業標準，把滿足消費者作為基本的門檻。企業要達到這個門檻，自然而然就會想辦法去創新。所以需要有強制性的措施。”

還有嗎？“還有，不過暫時保密。”她笑著眨眨眼。

“雷軍毀約了”

采訪前，市場部部長陳自立給環球人物記者打“預防針”：“董總這個人說話直，把媒體當朋友，有些話適合私下說，公開就會讓人誤會。董總有時候自己公開說了一些話，下來自己也覺得不合適，我們也替她著急。”

“說話直”的董明珠在2012年上任格力董事長后，確實說了不少讓市場部著急的話。比如最著名的與小米雷軍的“10億賭局”事件。在2013年底的央視年度經濟人物頒獎典禮上，董明珠和雷軍在演講臺上“掐”了起來，雷軍說：“請全國人民作證，5年之內，如果我們的營業額擊敗格力的話，董明珠董總輸我一塊錢就行了。”董明珠當場表示，賭注不是一塊錢，也不是一個億，“我跟你賭10個億”。

一年后，小米入股美的，董明珠將其評價為“一個騙子和一個小偷在一起”，曾在業界引起軒然大波。再談起賭局，她說“已經沒有意義了”。

環球人物：你和雷軍的賭局，還成立嗎？

董明珠：是他毀約，他已經做房地產、做家裝了，你認為我們還賭什么呢？他還有什么跟我可賭的呢？

環球人物：今年小米營收700億，格力1400億，小米已經是格力的一半了。

董明珠：你搞清楚，他是稅前，我是稅后。說他是我一半，我們去年交稅148億，你查查小米交了多少稅？有我的一半嗎？我們能實現利潤增長30%，小米呢？

2013年12月12日，2013中國十大經濟年度人物頒獎禮，董明珠（左二）和雷軍（左三）領獎。

環球人物：不談賭局，你在2012年上任的時候說目標是5年達到營收2000億，現在對達到這個目標有信心嗎？

董明珠：完全有信心。我上任后，當時汪洋還是廣東省委書記，我跟他保證5年做到上交稅收100億，我們提前3年完成了任務。

環球人物：你覺得國內家電業的競爭環境怎么樣？

董明珠：沒有競爭，企業不會進步，但我認為不應該用卑鄙的手段競爭。我講過美的是小偷，大家聽起來不順耳，說董明珠太苛刻。但你想想，美的侵犯了我的專利，法院判它賠我200萬。前兩天又判了一單，（美的）侵犯我商標權，法院判它賠我380萬。你這么做了，還不許我說？當然，我這么說不是傷害它，是希望它能正視它自己。

環球人物：之前你還講過“一晚一度電”的廣告語是吹牛，是技術達不到嗎？

董明珠：不是技術達不到，是環境做不到。照它那樣說，我們的空調4天不要一度電。但這要有特定的條件，它的一晚一度電有什么條件？外界要恒溫28度，而且要把模式調到某個定頻上。本來是變頻空調，調到定頻，這不是技術上的倒退嗎？這一度電是不可行的?，F在它的廣告語改成“低至一度電”，什么叫“低至”？等于沒有說。

所以，要營造公平的競爭環境。有些廣告明明是虛假的，欺騙消費者，但依然能長期播出，是不是要揭穿這種行為？

“我只是說了該說的話”

董明珠是南京人，原本在一家化工廠做行政，結婚生子，過著安穩日子。但丈夫在兒子2歲時去世，成了她人生的轉折點。1990年，董明珠來到珠海加入格力，做一名普通的銷售員。最初，她被派去開拓安徽市場。到1992年，她在安徽的銷售額突破1600萬元，一個人的銷售量占整個公司的1/8。之后去江蘇，一年之內銷售額翻了10倍。1994年，董明珠成了格力的經營部長，一年后，格力的銷售收入增長了7倍……董明珠的職業道路和格力的銷售額一起直線上升，成為了業內的傳奇。

2012年，格力原董事長朱江洪退休，董明珠正式成了格力的一把手。但從那之后，這位曾經的“銷售女神”的口頭禪，變成了“技術”“專利”“創新”。

環球人物：你是銷售出身，但你現在更愛談論技術，這是為什么？

董明珠：當我上任董事長的時候，我看到很多文章說我會把格力的重點轉向營銷。我覺得這些文章要么不了解格力，要么是完全惡意的。雖然我是銷售出身，但格力產品的質量完全是在我的推動下走到了今天。我2001年就當了總經理，不要搞錯。

環球人物：但營銷似乎越來越重要了，很多企業家都是營銷高手。

董明珠：總有一天，這個泡沫會破滅的。天天在忽悠別人，肯定有人會被忽悠，但這些人總有一天會覺醒。

環球人物：你在這幾年也制造出了很多輿論熱點，人們把這也看做一種營銷。

董明珠：我覺得我沒有制造什么熱點，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，說了該說的話。別人怎么理解是別人的事，我對自己的理解永遠是一個制造產品的企業的領導。我們制造業不是商業渠道，我們要腳踏實地，把每一個工藝都做到極致，永遠不能忘記這一點。

環球人物：但事實上，你現在有很多“粉絲”，因為喜歡你而買格力的產品。

董明珠：我不在乎“粉絲”的多少，我表達自己的觀點，如果收獲了“粉絲”，這都是我做企業的副產品。“粉絲”是一個新的名詞，現在有些“粉絲”是盲目的，可能只是聽了一個概念就崇拜你，但如果你不尊重他，過兩年他就不是你的“粉絲”了。怎么尊重“粉絲”？就是給他提供好的產品。

我不希望只把產品賣給“粉絲”。也有很多人不喜歡我，不認同我的做法，但我覺得關鍵是，喜歡我也好，不喜歡我也好，你在買空調時別無選擇，只能買格力，這就是我的價值。

“保持創新就沒有危機”

3月4日，董明珠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轉發了一篇文章，題目是《日本電飯鍋給了互聯網思維一記耳光》。文章大意是，中國人赴日旅游搶購電飯鍋的現象，說明了中國的制造業還在玩概念吸引消費者，而沒有專注于技術和工藝。在我們的采訪中，董明珠多次講到了同樣的觀點。

環球人物：很多人在你和雷軍的賭局中看好小米，是因為他們覺得家電業是傳統產業，成長空間有限……

董明珠：那你覺得手機就是現代產業嗎？

環球人物：至少手機是移動互聯網終端，在互聯網時代發展應該更快。

董明珠：大家都在講互聯網時代，我覺得很多人不了解什么叫互聯網?；ヂ摼W是讓我們的生活和工作方式發生變化?；ヂ摼W不屬于某一個人，也不屬于某一個產品，而屬于有思想的人。所以我認為把家電行業作為一個傳統行業，這句話是不完善的。是否傳統在于有沒有創新思想。

現在說智能化，人們覺得有個手機就智能化，可以用手機控制家電、調節溫度。我覺得這只是一個概念，智能化不需要手機啊，家電可以自動調節，你設定多少溫度，它就調節到這個溫度?；蛘?，你設定了保持家里PM2.5在10以下，我監測到超過這個指標，就自動進行清理，這不叫智能化嗎？一定要手機遙控才叫智能化嗎？你要設身處地地去想，消費者真正想要的東西，你去做，那才是有價值的。炒概念沒有意義。

環球人物：可互聯網企業覺得他們才了解消費者想要什么，他們有大數據。

董明珠：我們自己就是消費者，我們當然了解消費者要什么。喬布斯不是調研市場后發明的蘋果產品，他更多的是自己內心的感受。這就叫創造者、發明者。比如，大家都覺得空調必須有風，但我認為，消費者內心需要的是沒有風，那我就去做，我做到了。

他們推崇的個性化是：“你想要什么，你跟我講，我做給你。”我覺得不是。等消費者跟你要的時候你再給，為時已晚。所以企業要有前瞻性，要有超前意識。

環球人物：日本很多電器企業近幾年都很艱難，你有這種危機感嗎？

董明珠：危機就怕沒有創新，只要保持創新思維和創新激情，就不會出現危機。

“我抓的都是小事”

采訪中，董明珠給人的一個深刻印象是，她有一種十分樸素又執著的道德觀。比如，陳自立告訴記者，董明珠只要在總部辦公，就一定吃食堂。他拿出手機給記者看食堂飯菜的照片，都是番茄炒蛋這樣的家常菜。而如果在外面吃，點菜也很嚴格，4個人就點4個菜，如果有人沒來或者吃過了才來，菜也不能剩下，點菜的那個人負責吃光。“我們出去吃飯一般是我點菜，所以每次點多了都是我吃。不吃不行，董總要發火的，她發起火來很嚇人。”陳自立說。

再比如，陳自立告訴記者，格力的企業文化講究奉獻，很少從外面挖人，一般是自己培養人才。“董總不喜歡外面的人進來之前跟她講條件、談待遇，她會認為你太計較個人得失。而且你能從別的地方跳來，將來就可能跳走。” 這樣的理念不是現代管理學推崇的，卻是董明珠一直堅持的。

環球人物：我聽說你在格力不管大事管小事？

董明珠：我沒有大事可抓，我抓的都是小事。企業沒有什么大事，如果有大事了，企業就麻煩了。所以我主張在小事當中管理好。比如我認為，投入1個億在研發上，如果不成功，我還可以繼續投入。但在管理上，一分錢都不可以浪費。

環球人物：我還聽說你是個很強勢的管理者？

董明珠：管理是有原則的，不允許誰突破底線，就因為我不妥協，我堅持原則，大家在我面前沒有可乘之機，所以覺得我強勢。

環球人物：去年有媒體爆出格力“血汗工廠”，你有什么回應？

董明珠：我根本不需要辟謠，這完全是不真實報道。如果我是血汗工廠，工人就會造反，但工人很擁護我。我的員工，可以講在我的行業里是條件最好的。當然有時候，個人要牟利，你不給他牟利，他就很氣憤。

環球人物：你搞一言堂嗎？

董明珠：該一言堂的時候一定一言堂，但你決定一言堂，一定是做過充分研究的。

環球人物：那你做過錯誤的決策嗎？

董明珠：應該說沒有。

環球人物：你已經61歲了，還獨身一人，楊瀾曾評價說你嫁給格力了。真的打算干一輩子嗎？沒想過休息一下嗎？

董明珠：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，習慣了。什么是幸福？每個人理解不同，我的幸福是解決問題，給年輕人引導。這么多“80后”“90后”愿意認同我，他們現在都喊我董姐，這就是幸福。如果有人能擔當（領導企業的責任），我愿意讓他們承擔。一把手的綜合素質很重要，但更重要的是全身心投入，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是一句老話，但在我身上是得到印證的。

環球人物：聽說你跟兒子現在一年都見不上幾次面，沒想過讓他在格力工作嗎？這樣你們能更多在一起。

董明珠：他不在格力，格力沒有我的家人，這是我最基本的原則。

作者：環球人物記者孫夏力